那天中午爸奄奄一息躺在臥椅﹐我用塊蔚藍的小毛巾掌控著爸的左腕。爸的右腕及雙腳﹐另被三位姐姐各以隔放毛巾的掌心抓緊。爸體內癌細胞囂狂的張力﹐令我們還是無法鎮壓他劇烈的戰顫。
爸猶似一頭垂死發狂的困獸﹐嘶聲力竭哀號﹑間歇吼叫﹐手腳不停抽搐﹑使力掙扎。我曾企圖環抱著他整個彈顫的身軀﹐媽示意我與爸保持距離。
我不知家人從哪兒聽來的無稽之聞﹕在爸彌留之際﹐肉身不可與他相觸﹐他會帶走我們的氣息及眼淚﹐或我們遺留他的氣魄﹐會令爸欲走還留。
爸去意已決﹐讓大家心力交瘁﹑防不勝防。只要視線稍微轉移﹐爸會使出牛力霍然坐起﹐用頭去猛撞地板或牆壁。我們把所有設想可以自盡的工具﹐繩﹑長褲﹑長毛巾﹑玻璃杯﹑水﹑刀﹑剪刀所有利器﹐盡可能藏在他的視線之外。
爸屢次把我們餵喝一匙又一匙的水﹐不動聲色囤存在口腔內﹐企圖令自己嗆窒斷氣。因此﹐我們必須確定他已嚥下﹐才能再餵他另一匙水。
他也試過咬舌拼力凝氣﹐用雙掌套掐脖子。為此﹐我們又不讓他雙顎套上兩排假牙﹐免得一不留神﹐他又使力咬舌自盡。
即使爸虛脫閤眼喘氣﹐大家仍不敢掉以輕心。
有一回他招手叫兩歲的小侄女過來﹐一把搶走侄女手里蘋果般大的皮球塞進口里。守在他身邊的姐姐失聲呼叫﹐侄女驚嚇哭喊﹕『阿公不要死﹗』
『不怕﹐不怕﹐阿公死不了。』他瘦骨麟峋的胸肌急促起伏﹐乏力撫慰拉著他手的侄女。
這些日子﹐他追問到底患什麼病﹖我們惟恐他自暴自棄﹐堅持不說是癌。初始﹐以咳太久﹐肺咳壞了﹐現在需要以中藥調養。接著﹐他使不出力來﹐揣思每位醫生都沒開任何藥方﹐該是無藥可救了。
媽在爸大小便失去自理能力﹐心中了然爸已時日不多﹐坦然告訴父親兩個肺全壞了。
『讓我走…求求你們不要再救我。』
爸從沒有如此的哀求每一個人。即使兩年前掌背被刀削了一半﹐冷漠的醫護人員讓他在急診室里﹐不停地流著血枯候五小時。爸哼也不哼一聲﹐咬著牙根不求人。
爸這一生很倔強﹐黑白分明﹐誓不向惡勢力妥協。
前些年月﹐鄰人五輛大型卡車出入村內小徑危人殃道﹐他仗義持言﹐遭致有後台撐腰的鄰居擱話﹕出入小心點﹗
他依然執意指控對方﹐秏時將近十年周旋警局﹑交警﹑環境及房屋局﹐終令各負責單位煩不勝煩﹐下令鄰人所有大型卡車出入必須避開上放學時段﹐以及負責修補村內滿目瘡痍的柏油路﹑輾爆的水管。
那段日子﹐我們十姐弟都已離鄉背景﹐往日與那鄰居一家人和睦往來。爸這一波又一波地上告﹐弄得兩家反目成仇。我們更提心吊膽他的安危﹐勸解反正也不會撞到我們﹐不必多事﹐得罪別人﹐遭受恐嚇。
爸卻氣得握著拳頭反問﹕『你是不是讀書人﹖怎麼可以說這話呢﹖你知不知道村里的小孩﹐每天上學放學有可能就回不到家﹖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我豈能這樣貪生怕死就置之不理﹖』
爸也決不向命運低頭。
與媽結褵廿年之內﹐連續生我們八個女兒﹐罔聽婆婆的慫恿納妾﹐也無視旁人的譏笑嘲弄﹐在兩位弟弟誕生之前﹐對媽媽和我們八位女兒始終不離不棄。
爸不煙不酒﹐從不涉足聲色場所﹐不知緣何會招惹肺癌。這些癌細胞被X光片診察時﹐已神不知鬼不覺戳穿他兩個肺荷﹐進而盤據心臟﹑穿梭骨髓,侵蝕每颗細胞﹑控制每條神經。
過往超過一甲子歲月的日常勞作﹐爸一鼓作氣提起八十公斤的膠水﹐依然面不改色﹔卻在一夕之間﹐他已無法承受微毫癌菌無孔不入的殖佔。
他一再搥胸嘯誓﹐寧與這些癌細胞早日同歸於盡。為此﹐他拒服任何藥物﹐拖延沒有明天的生命﹔拒食拒喝意圖餓死自己﹐切絕與癌共存的機能。
這是爸第一次無奈的妥協﹐也是最後一次必須五體投地的投降。
『啊…』爸整個身軀在拗動﹐神智又被水深火熱的痛楚﹐奪去意識。
『爸﹐你放心走吧﹗』家人一一在他身旁重覆叮嚀﹐想走就走﹐不必再牽掛我們。
目睹病魔日夜不息地巡梭﹑挑拔爸爸的每一條神經﹐耳聞爸悽厲的哀吼﹐再再不捨他肉身的離去﹐卻更不忍他被如此的折騰。家人互相鼓舞﹐不要哭﹐讓爸爸安心離去。我們不能免除他身上的痛苦﹐惟一能夠就是讓他安心離去﹐永遠脫離苦海。
『叫醫生來幫你打止痛劑好嗎﹖』心如刀割他似被五馬分屍的酷刑﹐我徵詢爸。
他氣若游絲在我耳畔道﹕『不要再救我﹐快點讓我走。』
瞧見他眼角噙泛的淚光﹐是無盡無休的煎熬折騰絞溢﹐還是死別再即的傷慟﹖
淚珠兒簌簌滑落﹐哽咽地道﹕『沒有要救你﹐只是叫醫生幫妳打隻止痛針。』
『去找醫生打針讓我死。』這是爸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與大弟奔跑多間診所﹐醫生們都不願意門診﹐也怕法律糾紛﹐漠然斷拒替臨終者注射任何劑方。正當一位醫生允諾隨我們回家為爸打鎮定劑﹐我卻在診所前接獲妹妹來電爸已過世了。
十五分鐘的車程﹐一路囑咐大弟鎮定開車﹔大弟囑我別哭﹐回家不要哭﹐讓爸爸能夠放下我們﹐安心地離去。
抵返家門﹐姐姐們堵囑我不可以哭﹐免得爸爸魂魄流連不去。
酸著鼻﹑紅著眼﹑忍著淚﹑咬著唇﹐望著爸四肢舒展﹐仰臥在一堆毛巾之中。他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休息了﹐不必再為了爭取那一口氣﹐必須緊握雙拳﹐猛按胸口。
瞧﹗他的雙拳不再緊抓﹐十指安然伸張擱放在凝定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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