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4月 30, 2007

先走是好﹖

前陣子與一位來自台灣的朋友聊天﹐扯到親人離去的話題。她說﹕希望自己能夠比先生先過世﹐因為留在世的另一人得承受莫大的痛苦。

我也是如此想。

瞧著我爸被病魔折騰﹐媽雖然有眾多子女﹐卻沒人可以與她分擔許許多多的憂傷及壓力。為了照顧爸﹐媽日漸消瘦﹐更擔心日後悠悠冗沉的生活失去依靠﹑也沒人作伴。

『少年夫妻﹑老來伴。』很多少年夫妻難以體驗這句話的個中含喻﹐年老的夫婦也未必能體認有人作伴是一種福氣。然而﹐一旦將面對失去﹑或失去另一方﹐才真正感觸這句話的真知灼見。

像那位朋友的父母﹐平日處得並不融洽﹐然而一旦失去對方﹐在世的另一人卻終身為憾往昔的種種。

我爸媽在日常生活也常意見不合﹐時有所齟齬。在爸臥病在床﹐媽無微不至﹐日夜照顧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兩人之間從前往事所有的心結爭執都如煙云而逝。

那一段日子﹐我感覺到爸媽這對年老夫妻﹐用心關懷對方﹑用情珍惜彼此的交流。

是的﹐人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往往要等到失去﹑或快失去了才學會珍惜。

向來對『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了各自飛』這句話甚為睥睨及氣結﹐惱這種行徑負情不義。真正的夫妻﹐該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不然婚姻算啥﹖

近來﹐我們這群身為子女帶點亡羊補牢的歉憾﹐開始真正付諸行動關心媽的健康。六十七歲的母親有生以來作第一次的全身健康檢查﹐我們真的無法再次承受類似爸久病成疾後﹐一診斷就被判死刑的末期絕症。

媽尚處在喪偶的痛楚中﹐兒女再孝順﹐也彌補不了失去另一半的缺欠及落寞。忘不了爸在病危之際﹐媽握著爸的手﹐紅著眼哽咽地要爸堅強﹐不可放棄﹐因為她還有很多事需要靠爸爸。

最終﹐媽還是放手﹐即使心不甘﹑情不願﹐看著爸日日夜夜無時無刻那種錐心嘶喊的痛苦﹐我們竟然變成祈求老天早日把爸帶走。一種很無奈自己會那麼殘忍的抉擇﹐也不得不承認爸只有『死﹐才能解脫』這事實。

爸的生命走到盡頭﹐曲終人散﹐我們幾姐弟都各回歸自己的窠窩﹐像以往般生活。只有媽﹐生活的曲奏永遠少了一個重要的音符及合音的節奏。

也有人說﹐另一半先走﹐可以斷定他的感情是否至死不渝﹔而留下的另一半﹐則需活在情與慾的考驗。這是見仁見智的話題﹐我只希望活著能開開心心作伴﹐死後不拖累另一半去〝找伴〞即可。至於﹐〝找伴〞的涵喻﹐也需大家見仁見智去意會。

雪白 完稿 2007430 (1507pm)

星期四, 4月 19, 2007

哀之隨筆

這幾天的心情又恢復爸過世之際般難過﹐獨處的時候動不動又想起爸﹐想到這一世再也沒機會再看到爸爸而眼紅鼻酸地又落淚了。再想到此生再也沒有爸爸﹐心又隱隱窒痛了。

原來悲傷可以那麼深沉﹐原來哀慟會那麼源源不熄地湧滾﹐我原以為心情已平復了﹐然而這幾天一想到爸﹐我竟然比爸剛過世那段日子來得更難過。

午夜夢迴﹐在漆黑的空間里﹐不禁思及爸如今所處的世界會不會也那麼黑﹑那般冷呢﹖

遙望星月﹐想爸的墳塚也籠罩在這穹蒼﹐與我卻是天涯一方﹑兩個空間。

心﹐是一陣又一陣在顫窒。

早晚刷牙洗臉﹐會想起幫爸刷洗假牙的那段日子。

房內湖綠格子的床褥枕頭套﹑客廳的茶几桌布﹑女兒的髮圈﹑兒子的中文書藉﹑先生的印章泥﹑還有許多藥油﹐一一觸目﹐都會想起那是爸在我返馬時載我去購置的。

最近還神經質﹐煮了爸最愛吃的紅燒焢肉。

在飯桌上﹐先生與小孩都不挾取。我悵然地想到爸臥病時﹐多希望有一天能再吃口肥豬肉。因此﹐盡管家人及教友百般勸解﹐他聲稱寧死也不茹素。

其實﹐味覺上都不愛吃那肥膩膩的豬肉﹐所以那一大碗焢肉快一星期了﹐似還原封不動保留在冰櫃里。想弄些饅頭當刈包﹐不過只是想而已。

原還想弄些湯圓﹑板麵﹑烤番薯﹐最後把這些材料都一一擱置在廚房桌上。今天方驚覺原來那都是爸愛吃的食物。

心忖﹐大概前幾天爸剛過了七七﹐又使我在意識上覺得爸的肉身該完完全全蝕沒了。

昨天媽聊起﹐兩歲大的侄女常指著爸房內的衣櫃說﹕阿公睡在里面。有時會突然自言自語道﹕咚咚。。阿公走了。

小孩的寥寥數語﹐實質源自心靈深沉的擊盪。爸的棺欞顏色與房內衣櫃頗為相似﹐所以小侄女會看到物似而害怕。

家人都希望爸能託夢﹐卻沒人聲言渴望看到爸的靈身。

而我自問﹐有天再回到老家﹐會不會怕爸回來看我﹖

坦然的是﹐很怕﹑很怕。

雖然很想問他在另一個空間好不好﹖需要什麼東西﹖更想再聚天倫之樂。。。

然而﹐我還是不夠勇敢。鬼怪故事看太多﹐也曾碰過鬼。所以潛意識還是怕﹑怕﹑怕。很不想把爸爸歸為鬼﹐然而稱之靈﹐又有何區別﹖

寫至此﹐驟然悟覺自己在情感上是那麼虛偽﹐一方面想到再也看不到爸爸而心傷落淚﹔倘偌有機會瞧見﹐打從心底卻又抗拒害怕。

人的感情有時很難理解﹐原以為己走出喪父的悲傷﹐卻反益激哀沉。很多事物﹐明知永遠也挽不回來﹐卻一再希望能再次擁有。

思緒走回知悉爸患癌的原點﹑從難以置信地傷痛﹑到無法接受的悲憤﹑最後怨天恨命的沮喪﹑終於失望地接受事實。驀然頓覺﹐我的情感也一直兜循在那圈圍之中﹐尚走不出﹐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從哀的深沼里突圍。

隨筆至此﹐思之我曾拈手而來的一段文句

如果哀傷能夠沉澱 在記憶 那 我希望把它凝結 成文字

如果時間能夠篩濾 傷慟 那 我盼望把它串掛 成緬懷

雪白筆於 2007419(英國午間四時四十分)

星期五, 4月 13, 2007

蜂蜜

爸在去年五月間給我的那瓶蜂蜜還存放在冰櫃。前天想泡杯檸檬蜂蜜熱茶喝﹐期然想起那瓶蜂蜜﹐燃起的味覺﹐不是甜醇﹐而是苦澀。

雖然遠在英國﹐爸不曾來過我家。然而家里有些東西有著爸的影子﹑以及很多爸的回憶。

單是廚房﹐就有很多器皿深藏著我與爸爸的故事。每每端起紅色的小飯碗﹑拿著赤朱色的木筷﹑煎炸蒸炒用的廚具﹐會令我想到是那一天爸爸頂著炎陽天﹐在江沙大街坐在摩多上等我。

而爸爸﹐在凌晨不到三時就起來前往膠園幹活﹐一直到午後將近三時才回來。返家後﹐他總是匆匆幹完一些細活﹐吃些東西﹐趁著我女兒午睡了﹐詢問我要不要上街採購物品回英國。這是因為待在國外多年﹐使到年少愛猋車的我﹐連摩多也不敢開了。

房里懸貼一張迪士尼跳跳虎Tigger的卡通鏡片﹐那是爸載我去採購的物品之一。那次返回英國﹐放在行旅袋里﹐原本渾圓的鏡片上面被壓碎了。因此﹐我一直置放在架上﹐想找天用廢紙好好包起來丟棄。

這次從馬來西亞回來﹐無意中瞧見了它﹐反而即刻用貼紙把破碎的部份掩貼上﹐然後置於房內的衣櫃一扇門上。廳內的架上各有一大一小的錦盒﹐大盒是爸第一次到中國買給我三盒羊毛筆的其中一盒﹔另一小盒是去年爸載我到鎮上購置。今午﹐原本想拿出來書寫一段箴言﹐想起了爸﹐卻沒有了興緻。

就像那晚﹐拿著那瓶蜂蜜猶豫好久﹐黏黏稠稠的液體﹑仿膠糊在一個容顏﹐卻怎也不能具體拼湊回來的樣子。

那段日子呆在老家時﹐因為老喝冰水﹐所以日夜都在咳。爸經常用溫水泡杯蜂蜜給我喝。

爸爸告訴我﹐那瓶蜂蜜很純﹐是他在市集上向從森林出來開地攤的土著購買。他甚至還幫我把蜂蜜從玻璃瓶倒入plus100的塑膠瓶內﹐讓我方便帶來英國。

蜂蜜很甜﹑很醇﹑無可質疑地也很純﹐正如爸爸歷年來對我的愛一樣。

下回返回家鄉﹐再也沒有爸爸的關懷及照顧﹐而我也知道所有帶著爸爸影子的物件﹐將逐漸褪去。回憶﹐也許依然存在﹐卻也將慢慢淡色。

雪白 筆於2007413(午間五時五十五分)

星期二, 4月 03, 2007

愚人節的蛇

昨天是愚人節﹐又令我想起父親。

這好像與父親沒什麼關連的日子﹐可是我還是那麼期然地想起關於愚人節時﹐爸常被堂姐們騙去叔伯家幫忙抓蛇的往事。

而今﹐爸身上是否佈滿許多我不願意去牽想﹑卻又忍不住去揣連的蛆虫。很噁心﹗很恐怖﹐是吧﹗但這是土葬必經的過程。

這些日子就這樣心酸地想﹐爸爸的軀體漸漸被吞蝕了。那種感覺﹐不是噁心﹔內心比想像還來得掙扎﹐心底處似有蠱蛆在撕咬般隱隱作痛。

一直很抗拒土葬﹐覺得死後的肉身還得承受這種被虫蛆貫蝕的過程﹐倒不如火葬來一次痛快地燒完。

分別參與兩次火葬及三次土葬的儀式﹐又覺土葬比火葬似乎來得好一點﹗

曾參與一位同學14歲小弟及一名摯友的火葬儀式﹐ 當棺木被推進火爐的那一刻﹐會令人突然害怕熊熊的火炬﹐是那種火焰灼身的恐懼。參與摯友家人隔天的拾骨灰入瓷壇﹐更教人心寒﹐一副肉身﹐就燒剩那麼幾根凌亂難辨的骨頭。而且﹐還要塞進那麼狹小的壇中﹐剩下的骨灰到底拋去哪﹖﹖

大伯﹑婆婆和爸爸的土葬﹐隨棺木深深被埋入土里。然而﹐沒有扒開土坪探究﹐他們還是那麼完整地存在記憶里。

丟一把土﹐比起擲一根小薪送一名過世者﹐心靈上來得安祥。

然而﹐丟一把土堆疊成一坪新墳﹐往後的心理負擔更沉重。尤其是至親的人被深埋土層里。

『我不要被土壓。』腦海常不經意又縈繞爸在病中的交待。

爸瞧見過世將近廿年婆婆的墳塋已塌陷﹐所以希望自己的墳地棺木上下能有石灰撐著。萬一哪天棺木腐蝕﹐總不致於土崩。詢問過風水先生等人的意見﹐家人無法遵照他的叮嚀﹐怕如此造墳﹐導水不暢的話﹐使到棺木堆浮盪水中。

『土葬原本就被土埋﹐肉身如果沒有腐化﹐反而不好。』風水師如此地說。

是的﹐中國人的傳統可沒有像埃及般可風乾保存屍身﹐入土為安大概就是要讓大自然生態循環。

小時候歷年來的愚人節﹐今年堂姐騙爸去他們幫忙抓蛇﹔明年我們定會報仇﹐也騙叔伯來我們家幫忙抓蛇。小孩的玩藝﹐受罪的是大人。而今﹐小孩的騙局﹐卻成為己不是小孩的我﹐心中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