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6月 04, 2007

介於『孝』與『教』的臨終關懷

緣起

父親過世將近百日了﹐在他離世的這些日子以來﹐每每回顧他臥病在床﹐一直到彌留臨終的點點滴滴﹐心慽慽﹑倍悔憾。

父親一被診斷為肺癌﹐即是末期﹐癌細胞已擴散至心臟﹑入骨髓﹐兩個肺荷從X光黑白膠片來看﹐已是千瘡萬孔。三四位專科醫生都截釘斬鐵活不了三個月﹐有位甚至斷言﹐最多只能活一星期。

專科醫院拒收出院的第四天凌晨﹐父親曾呼吸困難﹐面臨休克。當時﹐我尚身在英國。事隔三天﹐我返抵家門﹐從家人口中聽聞當時的情況﹐我感到十分不滿﹐以及很多對於求道後臨終之際的疑惑。

那天凌晨﹐當父親快休克時﹐六姐要求不是一貫道的家人及親戚都得迴避﹐理由是要引導父親記會三寶﹐以及勢必謹記引導師﹑點傳師﹐以及求道的日期。儘管父親在痛苦地呻吟﹐一再艱辛啟口要求叫媽媽過來﹐六姐還是那麼頑強地罔顧父親臨終前的意願。當時﹐照父親意願急召而來的叔伯們堂姐們以及在場的一些家人﹐對六姐此舉感到十分反感。我亦覺得這種激端的作風﹐有違孝道﹑離教道﹐悖人道。

父親接連育有八位女兒後﹐接下方如願添育兩位男丁。我們家除了四姐及五姐﹐牶信創價學會或俗稱日蓮正宗﹐三姐是回教徒之外﹐眾多子孫及女婿可謂都是一貫道眾親。因此﹐父母在眾多皈信一貫道的子女影響﹐也跟著相繼求道。

在因緣之下﹐我曾分別詢問馬來西亞江沙嘉德壇主陳亞土講師以及來自台灣的蔡文祥點傳師﹐他們都異口同聲道﹐在臨終前能記得三寶固然好﹐但在那種情景﹐記不記得都不重要。

是的﹐試想一位臨終者深劫身心的痛苦及掙扎﹐如何還能如老禪入定手合三寶﹐默唸口訣﹐更甭談記求道時的各種細節。

事隔三個月後﹐父親終究抵不過病魔﹐在臨終彌留之際﹐痛得呻吟號叫﹐在旁的姐姐們仍重蹈覆轍。不斷在他身旁重覆要謹記三寶云云。。。。

目睹這一幕幕的先生對我坦然道﹕『你爸爸很可憐。』這感受﹐猶如上回在場的大姐夫瞧在眼里﹐痛在心里那般反感。

在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猶豫該不該寫這篇文章﹐但是內心的悔恨令我決定應該以切身的心歷過程﹐提醒眾道親臨終的關懷以『孝』為上﹐而不是『道』為先﹐這乃為『百善孝為先』。

() 茹素與葷腥的拉鋸戰

話說先父自從臥病後﹐一直被禁忌不能沾腥葷。從健康的觀點而論﹐這原是避免加激病情。先父在日日餐餐都是五穀素菜﹐『三月不知肉味』的飲食狀況﹐屢屢要求想吃肉。

家人分為兩派﹐一派是二姐及六姐堅持父親不能沾葷﹐這一小部份是基於健康考量﹐更大部份認為茹素先佛們才能庇佑﹔另一派像我與大姐夫﹐是基於人道﹐希望趁時日不多的父親尚在世﹐儘量滿足他各種要求﹐而媽媽基本上也不想拂拭父親的意願。

每隔一些時日﹐父親會像小孩般鬥氣罷食﹐要求要吃肉。有一次﹐大家已默議通過讓他吃些白煮豬肉。食後當晚﹐父親肚疼折騰一整夜﹐烹煮的媽媽以及購買豬肉的我﹐都成了不能沾葷那一派的眾矢。恰巧﹐那天父親浴沐換衣之後﹐我無心之間令父親袋在口袋的平安符沾濕了水。所以﹐罪加一等。

這起事件﹐我一直不能釋懷﹐六姐及二姐姐兩人﹐為什麼忍心苟責媽媽﹖難道﹐她們忘了媽媽終究是爸爸最親的人﹐也是她們的親娘﹐站在孝道﹐『孝』爸爸卻不能『順』爸爸﹔可也不該忘了『孝敬』侍奉父親的媽媽。

這之後﹐不沾葷的一派堅信先佛們嚴禁父親吃肉﹐父親也好一段日子只嚷要吃肉﹐卻不敢再堅持非肉不食。

父親的病情時好時壞﹐家人心中雖皆了然那是絕症﹐可是家人仍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除了尋診中醫﹐我們也積極祈求先佛們保轉。父親不堪被病魔折騰﹐總是喟嘆﹐濟公為何不來解救他﹖我們請示講師們﹐他們建議不妨勸誡父親立願清口茹素。

父親脾性頑固倔強﹐他認為任何肉類他可放棄不沾﹐可豬肉就不行。對於茹素及葷腥的各方游兌﹐比他嚷求吃肉的拉鋸戰﹐更令父親煩不勝煩﹐心力交瘁。

針對素與葷﹐大姐夫與我先生秉持相同的見解﹐應該俯順一位快臨終者的意願。在當時﹐我因亟盼父親能夠早日康復﹐也不斷地勸慰他茹素。事過境遷﹐我省覺當時並沒有將心比心﹐中肯地聽取爸內心的聲音。

誠如他所言﹕『我已活了七十幾歲﹐除非我出於自願立誓﹐不然我寧死不從。』

我們當時的的確確是在恩威並施父親﹐去立誓他自言無法承諾的信條。

() 體力與虔心在拔河

父親罹患肺癌﹐求道尚未及一年。鮮少前往佛壇的他﹐在臥病的前一晚﹐卻前往佛壇。

因此﹐有時在言談中﹐他會負氣地說﹕『沒去佛壇沒有事﹐一去就起不來了。』

我卻勸解地道﹕『幸好那晚你去佛壇﹐仙佛才會診察到你身體不好﹐著你及早尋醫。』

臥病之前﹐他報名參加怡保佛壇法會。以他的體力﹑心力以及精神狀況﹐實在不該從江沙舟車顛簸到怡保這廿五公里的路程。

聽聞我們希望他履行參加法會﹐父親一再氣惱地說﹕『你們要我的命嗎﹖我連站都不能了。』

家人又不約而同的成立了游說團﹐一而再三地勸解父親﹐法會上有許多仙佛蒞臨﹐佛光照一照﹐會保佑你﹐你就會好起來。

父親被我們一而再三地轟說﹐打太極似地說﹕『到了那天再算﹐明天還能不能站起來都不知道。』

而我們已密謀非得讓父親去法會照一照佛光。父親也似感應我們的心意﹐前晚竟喃喃自語不要去﹐比往常更難以入眠。

那天在怡保佛壇﹐我因帶著兩名年幼的兒女﹐被安排前去安親班﹐沒有目睹父親如何一階又一階爬上一樓的禮堂。在法會即將完結之前﹐我特前去禮堂想瞧一瞧父親的狀況。在禮堂左旁的乾道親列隊後頭﹐父親獨自疲累地臥在躺椅上。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都錯了﹐著實不應該讓重病的父親參加這次的法會﹐讓他從上午九時至下午六時多這麼長時間﹐一直躺臥在禮堂。這中間雖然有午休。

法會結束後﹐挨到人群都離去後﹐我在樓下痛心地瞧著父親咬著牙根﹑一顛一拐艱辛地步下將近廿幾個階梯。驟然間﹐我徹底的了解父親與我們的拉鋸戰﹐其實是他在與自己的體力和虔心拔河。

爾後﹐我問他在法會上有沒有睏一會﹖

他答曰﹕『不好意思啦﹗講師在台上講﹐我哪可以在台下合眼睡覺。』

我問他﹐那沒有家人陪你﹐你有沒有什麼不方便。因為一同前去的大姐﹑二姐及六姐都被安排在坤道親的列隊﹔另大弟又被安排坐在前面的乾親隊﹐只有江沙嘉德壇主陳講師陪在父親身旁照料。

父親坦然道﹕『累還沒關係﹐最糟的是﹐喉嚨一直要咳。幸好陳講師給我一種止咳糖﹐不然真是〝歹勢〞(不好意思)。』

後來一再問起那天法會如何﹐父親只是一味求饒地道﹕『妳們以後〝多龍〞(音譯馬來話tolong ﹐意譯幫忙﹑拜託) 不要叫我去了。』

一般身體健康的人都會覺得『在家千日好』。父親連直個身來喝口水都需一番內心掙扎﹑旁人鼓舞﹐然後喘氣﹑甩頭﹐辛苦地躺回去再喘氣。

我們執意要他前往怡保佛堂參加法會﹐無疑令他透支體力﹑心力交瘁。

() 孝與教間的沖突

在無法兌服父親立願茹素﹐有人開始建議兩位弟弟或媽媽代爸爸茹素立功德。據悉﹐除了設辦佛堂﹐立願茹素者也是一大功德。家里又開始沸沸沸騰騰揚言弟弟及媽媽要茹素了﹐那段日子病羸的父親一再苦口婆心告訴弟弟們不可代他茹素。

他很嚴謹道﹕『你們還年青﹐立誓就不可反悔毀誓﹐這不是兒戲。』

既然父親已表明不茹素﹐我們勸他不妨財施。

父親反問我﹕『要捐多少﹖捐多少﹐才會好﹖』

我頓然啞口。是的﹐要捐多少﹐父親這輩子營營碌碌﹐直到住院不能起身﹐還在惦記這些臥病沒割膠的日子﹐在這膠價如黃金的時刻﹐錯失賺取了許多。

『我還能有多少錢﹐全給你弟弟開店啦﹗現在都不能起來﹐自己沒錢以後要靠什麼養老﹖』

他過世後﹐我一一反省在他臥病這三個多月的日子﹐我們的無心的間接﹐以及激進求神拜佛﹐令父親耳根難以清淨﹑無法安心養病。

我們明白他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惟有積極地寄託仙佛保轉﹐祈望奇跡出現。

然而﹐我們嚴禁他沾葷﹑游說他立願茹素﹐還要他捐出僅存的血汗錢﹑棺材本。

這豈是對於臨終者的照顧﹐更甭談什麼安寧關懷。我們儼然成了仙佛的代言人﹐一再地與父親『談條件』換取生命。

父親在臨終前精神開始崩潰﹐除了病魔加諸肉體的折磨。事實上﹐我們這群在『孝』與『教』沒有拿捏得宜的子女﹐在這些日子間接上﹐已令他與『教』漸行漸遠。雖然﹐他深知我們的孝﹐但他無法接受我們一再說教﹑再三嚴禁﹑無竭游說。

挽不回來的感觸

永遠也忘不了父親彌留之際﹐家人都互相被叮嚀不可用肉身與他相觸﹐怕他帶走我們的氣息﹐或我們遺留他的氣魂。我不知道家人從那兒獲得這些訊息﹖

我更難過及悔恨﹐那一天整個下午﹐當爸爸在哀號痛楚之間﹐家里的每一個親人卻一個又一個在他眼前的浴室趕快洗澡洗衣。甚至﹐還互相催促要沖涼的人趕快﹐不然﹐等下父親過世後就不可以再換洗。

這些日子以來﹐我想起這點點滴滴﹐我覺得我們一一都很殘忍。為什麼可以忽略一位臨終老人的恐慌﹑無視於他對周遭親人一舉一動﹐逼不急待等著他撒手西歸的感受﹖

爸臥病以來這些日子﹐參閱一些書藉﹐最終我仍然沒學好如何給予爸爸臨終最好的關懷。有時﹐我恨我自己當時在爸爸四肢抽搐喊叫﹐沒有抱緊他﹔家人只是每人用一塊布隔離按壓著他的四肢。

爸爸走後的這些日子﹐我曾反覆檢討一些事宜﹐總覺得家人在處理他彌留之際所作的種種不明智的言行﹐是一種無法挽留的悔憾。

尊重快臨終的人對生命的抉擇﹐更應該尊重臨終的人臨離去的感受。

內心悔恨交加﹐爸是帶著痛楚及氣憤而終。那天父親彌留前﹐鑑於天氣炎熱他又拒喝拒食﹐plus 100這運動飲料有鹽份﹐可以補充體力及解渴。我徵詢父親﹐父親馬上說要喝。結果六姐厲斥我要毒死爸﹐制止我喂服父親。父親因此被激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這是我永遠的傷痛。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接受爸是帶著這種憤嗔而終﹐也心如刀割揮不去他求我給他喝這飲料的情景。我不知道六姐這些日子以來﹐有沒有反省她當時所為所言的過失。

我並不想藉此文公報私仇地污蔑六姐﹐提起此事僅想提醒眾道親﹐勿把個人及手足之間的恩怨加諸在臨終者身上。

再話說有回﹐六姐因聽信代銷保健食品友人之言﹐讓父親服用一種含有辛辣成份的保健食品﹐結果父親當天比往日咳得更厲害。我察看不妥﹐即坦言這種食品不該讓父親服用。身在吉隆坡的四姐﹐特意致電給前往佛堂的六姐好言相勸。六姐揚言四姐站在我這邊﹐她不會再照顧父親。同時﹐存心為難四姐﹐吩咐四姐夜間每隔一小時﹐要致電回家叫我起床餵父親吃藥﹐不明就理的四姐問我此事﹐我說父親在夜間﹐根本不必再服用什麼藥物。

當晚六姐從佛堂殺氣沖沖回來後﹐佈起架勢要和我吵。那晚﹐已臨近午夜。我已鐵定決心﹐不管她如何霸道﹐我就是三不對策﹕不回應﹑不吵嘴﹑不管她。

結果﹐她竟故意詢問父親﹐『明天再帶你去給怡保看過的那位西醫﹐再看一看好嗎﹖』

夜間輾轉難眠的父親答曰﹕『都看兩次了﹐看不好﹐不要去了。』

六姐瞧我沒作聲﹐又故意慫恿爸﹕『你今天咳得那麼厲害﹐再去看看﹐好不好﹖』

爸堅持不要再去看了。其實﹐這位醫生倒延誤了父親的病況。我們在父親真的倒下去﹐才前往專科醫院發現父親是肺癌﹐不是如那位醫生所診普通咳嗽。

六姐想『借刀殺人』﹐實在不應在三更半夜以父親的病勢為幌﹐存心找砸。這倒令我覺得她雖茹素淨口﹐心卻沒如明鏡台。再說﹐父親是大家的﹐她私下讓父親服用另種藥﹐應該與家人商議﹐了解藥物的成份﹑以及應該關切父親服用後的反應。

坦言﹐我與六姐在這些日子結下許多樑子﹐兩人之間有很多心結。最教人心酸及遺憾的是﹐父親在臨終之際﹐卻成為我們爭執的代罪羔羊的砧上肉。

這是我胸口求遠無法撫平的痛﹑無法挽回的缺憾。

緣結

在此文﹐不想引經據點﹐只想點點滴滴忠實書寫家人在爸臥病臨終這段日子﹐懇切祈望奇跡出現﹐而亂了方針﹑慌了心神﹐反令父親在與死神拔河的日子﹐終日與我們的『孝』與『教』之中拉鋸。

父親在這九十餘天猶似撿回來的生命﹐十名子女之間的紛擾﹐亦令他傷神傷身﹐屢屢令他神傷不已。

對於臨終者﹐最忌諱地對他談起金錢的付出﹑心神的勞傷。為人子女者﹐勿須以此嘩眾取寵。比起父母的養育之恩﹐無疑是九牛一毛。手足之間﹐亦勿須評斷誰孝﹑誰不孝﹖孝與不孝﹐烙於於父母心中﹐不在於他人眼中的準繩﹑口中的要求。

或許爸媽尚值得慶幸﹐至少他們的十名子女﹐還有一名是真正出自內心﹐無私無怨﹑從不爭執地付出﹐那就是四姐。二姐在父親往生後﹐一日多次前來陪母親一同頌經迴向給先父。她們倆這種孝行﹐我自愧不如﹐謹以此文向她倆致敬。

關於臨終及安寧關懷﹐承蒙蔡點傳師在我父親臥病的那段日子﹐找了許多書藉及資料給我參閱。同時﹐也銘謝太平佛壇的金講師曾在先父將近彌留的深夜﹐在電話里給了我許多寶貴的意見。

我不是虔誠的道親﹐身居英國也鮮少參加禮壇﹑接觸道班。為此文﹐謹盼以切身的經歷與大家砌磋﹑分享﹑學習。

林雪白 (英國 Sussex大學 國際關係碩士 為自由撰稿人)

完稿於 英國 2007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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